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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美国的快递生涯

2000-03-30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旧金山,美国西海岸的明珠。90年代路过这儿的华人,有时会在机场看见一位身着蓝色条纹工作服的小个儿同胞,疯子似地闯进大厅,不一会儿,又像拉木锨的老鼠,拽着大包小包往门口挣扎,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。

那就是我,超级盲流王华。为争分夺秒,我的车就停在大门外漆得火红火红的罚款区,每一秒钟都可能被警察拖走。

流浪人儿爱远方

“welcome to America(欢迎来美国)!”这一天是1989年8月28日,移民官笑容可掬。这是因为他惊讶地得知,我拥有中国、加拿大两个硕士学位,正赶往俄亥俄州凯斯大学攻读美国历史学博士,而且有新华社资深记者这一背景;我心中窃笑,如果他知道本人年近40,英文一塌糊涂,还想长期赖在美国不走,准会变出一副嘴脸:“Chinaman,gohome(中国佬滚回去)!”

于是,博士念了几个月,我便凄凄惶惶找出路,我发现报刊上快递公司广告特别集中,内容大同小异:诚征司机,自备车辆,时间灵活……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后面两句:富于挑战性,每周收入1000美元以上!

我上有老婆下有女儿,需要钱。美国小型物品运输分为三档:两天以上送达的邮局、隔天送达的UPS等大公司和当时送达的快递公司。递送越快收费越高。快递公司大多送血浆、药品和紧急文件,快递员独来独往,飘忽无定,很像吉普赛人。

这正合我的口味。我14岁下乡开始流浪,爬汽车爬火车,骑驴骑马走遍祖国山水,后来上大学、当记者走了半个地球。现在由老美出钱开车遨游,何乐而不为?而且,我崭新的法斯蒂娃(轿车)正好派上用场。

主意拿定,摊开报纸打电话。扫兴的是,竟无人慧眼识英雄。肯定是“王式英语”把他们吓坏了。我很犟,没人理会,就天天打。

天道酬勤。1991年金秋,Cxair快递公司老板彼得约我面谈。更让人喜出望外的是,这个犹太佬儿没问几句便宣布录用,当晚上阵。于是,由调度约翰带着领设备、对讲机、BP机、雨衣、签字板,他热心地说,十几名司机通过对讲机与基地联络,谁也见不着谁。

当晚业绩却让人伤心:金门大桥塞车,只把一封快信送到海湾对面的屋仑,40公里来回竟花了3小时。司机计件分成,收入7美元,减去过桥费汽油钱,一小时1.5美元,不到法定最低工资三分之一!

难忘泰坦尼克

我一天工作10小时,一周工作7天,收入却徘徊在200美元上下,比广告许诺的低得太多。加州居住大不易,房租水电,一家三口一周没有350美元过不去,我找调度约翰讨招儿。

“你进步好快,”约翰说,“可是公司不景气,得有耐心。你可以早上七点到公司——这时或许有急件,又没人愿起床。”

我一口答应下来。从此六点起床,拎块面包就走,六点半赶到公司,跟约翰打声招呼,便把车椅背放平,躺着等活儿。可怜凯斯大学名校博士生,时近隆冬,有时四五个小时没事干,冻成冰棍;有时十五六个小时脚不沾地,饿得半死。

收入渐渐上去了,一周四五百;但是,公司欠工资,全家眼巴巴靠刷信用卡熬日子。

一天晚上微雨中送货,眼睁睁前面一辆卡车掉下一把椅子,眼睁睁看着它卡在我的车下,咔咔咔几声响。我不知道冷却水管已被弄坏,还高歌猛进,结果车半道上趴了窝。

车坏了找保险公司赔。人家问:“肇事车什么牌子?哪年的车型?车号多少?有人证吗?有物证吗?”一问一个干瞪眼。不赔!

只好把车送进修理厂。没想到专家加电脑,一通折腾,居然找不出毛病。开出来半小时,冷却液又沸腾了。

可一家三口不能不吃饭呀。我把车留在修车厂,步行去租车。租车行电脑一查:上帝呀,信用卡透支,此人公然行骗……

正像俗话说的,“祸不单行”,圣诞节前夕,约翰把我叫去,说是老板彼得万般无奈,收下25000美元,把敝公司连同敝人一起卖掉了!

我这才太息自己智商太低:早在“落草”之时,这家快递公司已宣布破产。3个月法定“抢救”期间,我是唯一跳上这艘沉船的傻瓜。难怪彼得巴不得我英语一塌糊涂,难怪约翰断言见不到其他司机。细想起来,破产症状比比皆是,只是挣钱心切,熟视无睹罢了。

不久,我发现了堪称快递业典范的NCM公司,立即请求加盟。好公司总是忙碌。我的收入直线上升,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。

好景不长。一天,调度打电话叫我去屋仑市Claremont街取货,我却听成了Clairpointe街,翻山越岭好不容易赶到,立刻傻眼。待到重打电话弄清楚,黄瓜菜都凉了。那胖胖的黑婆娘一脸怒气,非要问迟到半小时的原因。可怜我连比带划,怎么也讲不明白。她喝道:“滚开!我跟你无话可讲。”

把货送到目的地,照例打电话向调度报告情况,顺便问有无别的活儿。他说:“请回公司吧。”

风风火火60公里赶回公司,一进门调度就让去见总经理。此时,向来爱开玩笑的总经理满脸冰霜,让我坐在桌子对面,随手递过一张纸片:

事故报告书

时间:1992年2月14日。

地点:屋仑市Claremont街2475号屋仑医疗保险公司。

事故:21号司机王华执行任务时与顾客发生冲突。客人来电说,他态度恶劣,在距客人仅一英尺远处“咆哮如雷,口沫飞溅”。

处理办法:记过处分,当面警告。如有再犯,立即开除。将处理结果电传顾客。

天大冤枉!总经理不容置辩,递过笔让在报告书签名:“我什么都清楚,但顾客就是顾客!”我的手直打哆嗦:“是,顾客就是顾客,是,顾客就是爷爷……”

给我委屈最多的不是顾客。早班、中班调度逐渐听懂“王氏英语”,成为我的好友,而夜班调度鲍勃始终不买帐。这个两米高的壮汉有西部牛仔的一切恶习,我常被折磨得快要发疯。他干脆不用对讲机交谈,而在BP机上发指令:“尽快打电话。”深更半夜,高山峡谷到哪儿去找公用电话?然后通过BP机五分钟一催,逼得我恨不能一头撞进太平洋。即使侥幸找到电话,安排任务中间,他忽然阴阳怪气地问:“你讲的是英语吗?”要求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给他听,而后客气地说:“请忘掉我刚才讲的任务,已安排给别人了,谢谢!”

这是猫捉老鼠。我跟鲍勃装了三年孙子,怒而不恨,气而不疯;将心比心,做调度也不容易——他只能得罪司机而不能得罪顾客。我曾看到他对别的司机滥施淫威,跟疯牛差不多。

公司100多名司机,我是唯一的“有色人种”,也是唯一对鲍勃以德报怨的人。夜班司机少,每人“辖区”广袤上百公里,出现紧急任务时,鲍勃不得不低头求援,要我多跑几十公里应急。我从没看过笑话,有时赔钱也帮忙。人心是肉长的,鲍勃也有西部牛仔的义气,后来凡有“甜活”总先想到我。

我与死神有个约会

优秀快递员要求勇敢、速度、精确与耐力,这都是我的强项。所谓勇敢,我运送的物品可能是炸药、毒品和血浆,要去的地方可能是深山密林、毒枭巢穴和枪声不绝的黑人聚居区,遇上的可能是大雾弥天、狂风暴雨和山洪暴发,时间可能是黎明、可能是子夜……无论遇上什么,我只会有一个回答:“Driver2l,10-4(21号司机坚决完成指令)!”

365天,一天平均600公里。第一年,每次出门我都回头张望,不知能不能活着回家。一天送药去里士满市,女主人一脸惊讶:“你真敢来!前几天有人送药,就在对门被人劈头一棍打翻,脑袋变成血葫芦。我叫救护车送去医院,过了整整一天才睁眼。”“为抢钱?”“不是,看着不顺眼,就打了。”

同事汤姆一天深夜去阿拉美达码头送货,被三条大汉用枪顶住。“你吓坏了吧?”我问。汤姆从腰间掏出金灿灿的袖珍手枪,来了个漂亮的牛仔玩枪动作:“吓坏的是他们。知道遇上联邦调查局,我听之任之。他们没收了那箱货,全是可卡因。后来发现我大小双枪,子弹上膛,一个个面无人色:如果我判定是抢劫而开火,他们就算白死了!”

我没买枪,但手边总有一把大改锥——同样致命却又不引人提防。每到不安全地区,总是在“目标”周围绕上几圈,确定无危险才兔子般地窜下车。实在感到有危险,就找公共电话与客人联系,请求指示新的接头地点和暗号。

快递员挣钱多,但随时可能丢饭碗。受雇NCM当天我就被告知,犯两个小错或一个大错即予开除。

快递员一犯错误就很严重——世界上没有肯花几十美元、上百美元送一封普通问候信的傻瓜。NCM最优秀的司机,我的教练雷克一次卸货,把一箱化验品暂放路旁,匆忙中忘记回头看就上路了。这意味着病人可能耽误治疗,医院可能上法庭,实验室可能失去医院客户,而NCM可能失去实验室客户。结果NCM挥泪斩马谡,炒了雷克鱿鱼。至此,公司对实验室,实验室对医院,医院对病人都有了交待,只可怜雷克年过半百,别无所长,被投入美国失业大军。

这天早上五点,我被BP机揪起来,一直忙到下午五点,挣了200多美元,心满意足。此时,BP机又响起来,好活接踵而来,有四个是送药到北湾山区,一个是去北面500公里处的海滨小城尤里卡,送的是供第二天一早手术用的眼角膜。

又是200多美元收入。我无法抵御这种诱惑,一咬牙接受下来,法斯蒂娃饮满汽油就上路了。

冒着倾盆大雨把四家病人访到,已是晚上九点,还有400公里要走,而且大部分是单行线的乡村公路。乡下人节奏慢,老牛破车,每次超车都让我心惊胆颤。

翻山越岭耗尽了我的体力。午夜过后,我把装眼角膜的小桶递到医生手中,当下就人事不知……

危险、紧张加上疲劳,快递员容易出车祸。所以,尽管我干得欢,却从不让朋友染指。一次却不过好友情面,推荐一位旅美20年的同胞来公司,结果不到两个月就出车祸,车近于毁而人近于亡。

美国修车公司本领忒大,再严重的车伤都能修得天衣无缝。后来我发现,开破车不违法,而法斯蒂娃几乎天天受伤,修也白修。于是,遇上肇事司机愿意付些现金,便不加追究,快快乐乐把钱存进银行。再后来,如果连续几月没人撞我的车,反倒感到有些惆怅。一天去公司,调度鲍勃跑过来,好奇地盯着法斯蒂娃瞧,又绕着她连走两圈,最后拍拍车顶:“只有这儿没伤!”

1994年12月14日,终身难忘的日子。这天黄昏,从沙加缅度返回旧金山,离海湾大桥不远处突然遭遇塞车,车速由120公里骤降为零,只听轰隆两声巨晌,我连人带车被抛到半空。待到晕头转向爬出车来,才发现可怜的法斯蒂娃已被前后两头巨兽挤得面目全非,当场殒命。

肇事者是后面跟得很近的一辆旅行车。白人女司机坦承尿憋得难受,来不及做出反应。

我有一个梦

美国人一生平均开车50万公里,而我4年开了80万公里。当快递员走遍山山水水,我成了地道的美国通。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发生。每天十几个小时闷在车里,听收音机成为唯一娱乐。刚开始一点也听不懂,逐渐地,它给了我一个全新世界:总统候选人辩论、国会辩论、法庭审判、球赛实况、名人演讲、“脱口秀”……通过收音机,我和老美一起生气一起欢笑,辛普森杀妻案判决实况,我气得又砸方向盘又按喇叭;淘金人队获橄榄球超级杯冠军,我乐得在车里尥蹶子……

风雨如磐,4年快递生涯使我完成原始积累,1995年夏天创办了凌姿国际公司。从骨子里讲,我仍是一名记者,有朝一日,也许会成为中国的纳斯·林博,通过“脱口秀”把欢乐和思索带进千家万户。

(《中国质量万里行》第3期王华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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